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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是個可以拿來寫的論文題目(我還是離不開文化研究阿阿阿~~)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distinction呢?


<誰是台妹?她們的復仇>


那些自稱台妹的名流,往往並不怎麼台。而真正台裡台氣的妹妹們,通常並不喜歡人家叫她台妹。那些宣告「我愛台妹」的男生,會和台妹唱歌跳舞玩在一起,然而他們的正牌女友,不但國語比台語流利,連英語也講得比台語漂亮。

打開電視,看見女明星在非洲行善,吃不好睡不好,水太髒拉肚子,生個小病就說歷劫歸來,一副下放貧民窟的、第一世界的姿態。分送可樂與巧克力,要小朋友拿出雀躍的笑容來換。三句一個可憐、兩句一個可愛的,訴說與黑小孩的友誼。女明星漂亮的眼睛,被落後的蠻荒地景餵得飽飽的,飽脹殖民主義的同情心。

可憐的黑寶寶,為了服務女明星的「人格展示」,將赤裸的饑餓與貧窮攤開,供客人挑選。他們挑了一個眼睛特大、長相特別可愛的娃娃,供女明星擁抱、親吻。女明星在鏡頭巨大的凝視底下滴落慈善的眼淚,不久之後,再戴著那些引發內戰而導致饑荒的名牌鑽石,出席時尚派對,洽談廣告代言的價碼。

──台妹「阿由美」盯著娛樂新聞,一面抽菸、包檳榔,她最感興趣的問題是:她們拍一支廣告需要幾個工作天?可以賺到多少錢?阿由美可以為了五十塊,穿過四線馬路送檳榔,她說「人生裡滿是狗屎,路上的意外算個屁」,阿由美講話不太好聽,因為記者的問話讓她很不耐煩,問她穿這麼少不冷嗎?她說不藍咧(不然呢),不這樣怎麼拚業績?特寫鏡頭在她的胯下死命鑽營,比醉鬼的眼睛還要猥褻。她為她得到的每一樣東西付出代價,也為她不想要的東西(窺伺、訪問、懷疑)付出代價。

阿由美的雙手,跟多數的台妹一樣,是用來勞動而不是用來享受的:剪檳榔、抹石灰、包葉子;為客人洗頭、上染劑;在KTV端飲料、擦桌子、洗抹布,一雙手忙得不見天日,卻堅持塗上厚厚的指甲油。油彩在摩擦間斑駁掉色,像一個又一個來不及兌現就脫落的心願,一如我的鄰居CC,學人家開了一間Lounge Cafe,一本正經、恭恭敬敬的裝高級,卻將招牌上的Lounge拼錯了。大門開在菜市場旁邊,音樂放的是過氣的Kenny G,把咖啡館弄得介於「泡沫紅茶」與「美而美」之間,四個月就宣告倒店。

心底的台妹

像CC這樣的台妹,怎麼也拿不到「流行」的定義權,於是練就一身模仿術,靠著單薄的資本,以盜版與複製品生存於世。在夜市賣「LV」包包、「Burberry」圍巾、「Calvin Klein」內褲、「印度」拉茶、「法式」煎餅、「正宗」大阪燒。沒有一樣忠於原味,於是樣樣都成了台味。

她們是最愛漂亮的地攤妹,對流行與時尚毫無戒心,從來不介意成為蔡依林或濱崎步的翻版,只不過,她們的置裝預算是人家的百分之一,只能當個便宜的拷貝品,也因為知道自己缺乏宰制性的財力、宰制性的美貌,於是發展出一種「過量」的美學,將平日搜括來的每一樣流行元素都披掛上身,管它是否出自同一系譜、內在均不均衡。戲劇化的風格,鋪張著各式嘈雜的顏色、粗糙的細節,踩著疲憊的三七步,積極地吆喝著。一種粗獷的巴洛克。

這「過量」也表現在過度的裸露上面:有胸露胸,有腰露腰,有腿露腿,有臀露臀,有三樣就絕對捨不得只露兩樣,誤以為自己樣樣都好看的,就一樣也不保留的一次露個精光。拿肉體去拚、去比,要辣就辣個徹底,連一吋皮膚也不省下,將性感一次出清。這廉價的色情是屬於街頭與電音舞池的,給她一張Lady’s Night的飲料券就免費奉送,不會被簽約買斷、成為只為利潤服務的「高級性感」。

其實每個女孩心底,都有一個小台妹。最初她才三歲,習慣講台語,愛跳舞愛唱歌,天真的屁股扭得比誰都起勁。進了幼稚園,學會認字講國語,直到國小五年級,還有人說她的國語帶著台語腔,十五歲偷偷化妝,化得一臉重妝顯得又髒又老,太熱中於追求性感,一不小心就穿得太緊或露得太多。

翻開相簿,看看自己國中或高中的樣子,總是有一點聳,有一點過火。因為害怕不夠(不夠美麗、不夠時髦、不夠聰明)而衍生的過量(粉太厚、噴太香、話太多)。一種因匱乏而導致的感官爆衝。

像舊式雜貨店裡販賣的條裝橘子水,豔色的,近乎螢光,由「高級」香料、色素、與糖水混合而成。雖則口口聲聲自稱高級,其實暗地裡知道自己是個廉價的劣質品。──這是台妹的自知之明,也是我與她們所共有的一種自卑的神色,以及對於這種自卑感的反抗心理。

幾乎是不自覺的,台妹以「對時尚的全心擁抱」醜化了時尚,以低俗的品味向「品味」鬧場,把高尚的拉下來,低調的變風騷,奢華的變塑膠。誇張、惡搞,什麼都敢。這膽大妄為的低俗,衝到某個極端,竟然從極端處轉身、變異,演化出某種形而上的力量,解構的力量。

一場品味的復仇,從盜版變成全新的正版,攻佔街頭櫥窗、社會學論文、歐洲攝影雜誌、美術館、報紙副刊。連那些以「高級國語人」和「國際英語人」自居的政治、文化精英,都不得不放下身段假扮台妹,意圖討好收編。──從盜版變成正版,並且擁有自己的盜版,這是對盜版最大的恭維。

台妹是很敏感的,就像所有底層的人一樣,你是否真的看得起她,她是知道的(女傭總是能夠看穿她的老闆與老闆娘)。假如你虛情假意,想要佔她便宜,她不會拆穿你,好讓你繼續弄虛作假,看你能變出什麼把戲。

迎向光榮

我不由得想起舒淇。拍攝露點寫真與三級片的舊日舒淇。改拍藝術電影拿到影后的今日舒淇。這兩個舒淇的差別,有人說是自信,有人說是演技,有人說是氣質與品味,然而對我來說,這些改變全都濃縮在一個線索當中:她的口音,她那帶著港腔的國語。這港腔已經不是昔日的下港腔了,而是另一種較接近國際化想像的香港腔。她棲居在一個新的語言位階,一個相對的文化高地之上。

這細不可查的差別,是最後也最重要的差別。這語言的距離,也是當下的我與童年的距離。

台妹在迎向光榮的時刻,或許都不好意思承認,基於某種處於「低處」的自覺,我們都曾經努力地改造自己的口音。直到現在,許多台客台妹依舊模仿著ABC或ABT的口氣,將台灣國語的起始音ㄐㄑㄒ,置換成美式國語的ㄓㄔㄕ,誇張的演練著一種嘻哈的風格、瀟灑的挑釁。

可見權力對語言的創傷,還沒有得到釋放。也因此有些台妹,比誰都急著嘲笑、撇清:檳榔妹嘲笑恐龍妹(拜託喔,別拿我跟醜女比較!),跑車展的show girl看不起檳榔妹(我跟她層次不一樣,OK?)。她批評她氣質太差,她則反諷她台灣國語才「嚴重」呢。嚴重?彷彿台灣國語是某種需要治療的殘疾。

變成壓迫者,就覺得安全了。台妹有時候,比那些「高級國語人」更不遮掩,對著外籍勞工與外籍新娘,表現雇主或本地人的優越感。──從自我鄙視,逃向鄙視他人。

我想起小時候,做錯事被媽媽懲罰,她要我面壁跪著,好好反省反省。但是我當著她的怒目竟然不可遏抑地大笑起來,因為她把反省說成「反ㄕㄥˇ」,這「反ㄕㄥˇ」還是台灣國語的「反ㄙㄣ反ㄙㄣ」。她落在語言的下風處,像小丑般失去了權威,而我嘲笑她的方式,曾經就是,我被嘲笑的方式。

幾個月前的一個周末,我精心打扮了一番,要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臨出門還是很不放心,要我品味超群的妹妹幫我鑑定鑑定。她久久盯著我,緩緩的下了判決:嗯……妳退後,站遠一點,下半身還算合格,上半身,看起來,感覺,有點台……。我馬上退回房間,在衣櫃前重新忙碌起來。

台妹的自卑史,與光榮史並排著、競爭著,像一對相互嫉妒的姊妹,因著對方的強大而變得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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