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看一下少正卯的評論(說出我的心聲了,尤其是前兩段):

因為我們不是在那個階級
所以我們不能體會那個階級的痛
或許強制抹殺個體性
會讓那傷害小一點
不過
不同階級對不同事物的看法
常會在不同的環境地點
刺傷某些人
那些痛是我們不能體會的
就像我以前有位幫我寫推薦信的老師
哈佛經濟博士的日本人
他的出生良好
環境優渥
但是
即使他的英文已經腔非常淡了
當別人模仿他日本腔英文時
他還是會暴怒
那些逆鱗不是那個階級或出生的人
不能理解的

也就是那個台灣國語的階級烙印
到現在
還是很多外省出身的國民黨權貴
不能理解的
因為他們英文講的比北京話好
北京話講得比台語好
對他們來說
一切就自然的像空氣一樣
因為太自然了
也就不能體會到這其中的艱辛

不像我們出身這種父母只會講台語的家庭
我還算好的
父母雖然階級低微
至少還是有錢
他們可以用錢來堆砌下一代階級的高度
所以我被送往外省人辦的幼稚園
國小的導師都是特地挑外省人當導師的班級
他們花了那麼大的力氣
換來的只是我出國
留學生圈子中
驚訝的一句
【你講國語都沒有南部腔】
想想真悲哀
講北京話有南部腔
看似一個可笑的象徵
但是
反過來
你對人家
你講台語有北部腔(台北腔)
卻從來不是一個貶意
或是從來不曾刺痛過什麼人的
至少
我對無數人做過類似的批評
都沒有人有什麼強烈的反應過

胡淑雯的文章和駱以軍的文章相似
都是描述台灣底階層那些人的想法和生活
不過
相對於駱以軍的隱諱
曖昧所透露出來的階級意含
胡淑雯的文字更冷酷和尖銳
駱以軍文字中那種【低級】的感覺
被一種殘忍和冷傲所取代
面對心中的那個警總
那個由世俗、禮教、階級所豢養出來
時時糾正你
監控你
嘲笑你的警總
畢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
沒有用強大的冷酷和傲慢來捍衛武裝自己
是無法面對那個牢桎
從中解放出來

(以上原文連結:http://blog.roodo.com/shifting/archives/41565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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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界線

我必須,把這個故事從垃圾堆裡撿回來,講一遍。
它不容我扔棄,除非我記得。於是我敘述,為了記憶。
記憶,以便遺忘。



小學那幾年,我把嘴巴閉起來,頹頹荒老著。深怕一開口就感覺舌尖……爬滿謊言的苔蘚。

我的家在城市邊緣,公車底站,一家銹痕斑斑的小雜貨店,在便利超商的擠迫下節節敗退,東西難得新鮮。
每一天,我比同學早起一小時,搭公車,越過鐵道,進市中心上學。

候車站旁有個博愛院,磚牆內收容了無家的老兵廢人,鐵門裡管束著逃家的犯罪少女。下車那站叫作名人巷,巷內的私立小學門口,泊著一輛輛名貴轎車,鑽出一個個乾淨的小孩。漂亮、完整,什麼都有,連鉛筆盒都有十道門。他們是我的同學。

離家,上學。
自城市的直腸離開,來到心臟。
一臉下錯車站的表情。

入學第一天,我是全班第一個舉手發言的人。
老師,我要尿尿!
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以「老斯」始,以「放尿」終。
我說的是台語,台灣國語。同學們大笑,老師不高興。我的臉上,浮出下錯車站的表情。我從家裡帶來的語言,在那個空間裡愕然地犯著錯,率直無所愧,反更似挑釁。

多年後我才發現,這事發生在幼稚園而不在小學。
記憶切換了空間,將故事搬進小學教室,不只因為它在那裡適得其所,更因為我不許它當真──當真在那裡發生。
愈是不容許的,愈是在想像中警戒著,反覆排練。排練太多,竟錯覺戲已上演,甚至修改細節,在記憶裡栽贓、報復。
原來「過去」跟未來一樣,充滿可塑性。記憶與想像同樣背對現實,面向渴望,渴望平反,我的童年。

不必發生什麼可憎的罪行,只需要一個眼神,同學看工人像看到穢物的眼神。以及,對家世背景近乎偏執的好奇:你家是做什麼的?
他們一問再問:你家是做什麼的?
我於是拉拉扯扯說了一大堆,用廢話填滿下課時間,掩埋那說不出口的真相。

說起我爸……,小學讀到五年級,北縣平溪人,十六歲前跟著他爸當礦工,上台北後洗車、修車、現在開計程車……,似乎非得先說這些,才能為他的人生鋪上底色。還在讀小學呢,就穿著丁字褲下地挖煤,等待洪一峰的歌聲灌入暗無天日的坑底,帶來午餐的歡呼。儘管歌聲再悲再苦,於礦工都是快樂的,象徵陽光、飽食與休憩。

至於我媽……,她在家長會後跟著去逛校園周邊的精品店,最好奇的是:這樣的衣服一件要多少錢?然而她不准自己開口問,以免被人看不起。但店員並不招呼她。她的新鞋閃耀著廉價的光芒,將腳踝上繃緊的不安照得明明白白。我媽為家長會慎重穿上的新衣新鞋,令故作輕鬆顯得格外辛苦。

我曾在作文簿裡寫下這些。像隻羽翼未成的小鴨,用力拍打翅膀,試探風的力量。
我那知情的導師,怕我辜負了學費似的,檢查我的言行、步態與吃相,像在檢查一隻擅闖天鵝水域的、越界的小鴨。「不准說尿尿,要說上洗手間。衛生紙收進口袋,別捏在手心,否則一眼就看穿你的教養。」
天鵝,天鵝,你要更像天鵝一點。

另一個公民老師:「你爸載一趟客人能賺幾塊?你媽賣一瓶醬油能賺幾塊?」她將我的成績單摔在地上,「你考的這是什麼分數」!
她真情地哭泣著,替我惋惜。惋惜我好不容易搭了上行的電梯,卻逆著階序向下走。我記得她漆成黑色的長指甲,鷹爪般攻擊我的臉頰,在我嘴邊刮出血痕。我那來不及長硬的幼鴨的嘴,輕易被刻下記號,供卑怯記取羞憤。
鴨子,鴨子,為何你還是鴨子!

那是午餐時間,人們在走廊間湧動。人言轟轟撞向我,像一道強風,煽動著,把我變成一件景觀,一件快要被強風拆解的違章建築。

強風也窒息了語言。
我禁止自己描寫熟悉的事物,停止在作文裡探問真相。舌頭一日比一日沉重,彷彿地下室關上的鐵門,在暗地裡生銹,在謊言上生苔。
撒謊成性,即連生活本身,也化作一團悶悶發臭的謊。
睡過頭,爸爸準備送我,我馬上能突然想起:今天第一堂停課。
爸爸堅持載我上學,我就在離校一個街區之外下車。因為,我說,這是導師規定的功課:觀察學校附近的路樹,撿拾五種不同的落葉。
事後有同學說他看到了我,我答是呀,我今天是搭計程車來的。
同學說他父母不准他坐計程車,「又髒又危險」。我沒有說話。

在作文裡、畫紙上、言談中,我的父母彷彿不存在。
他們不說話、不現身、不在場。繳完學費就撤退、離場。

繳費,買入場券,把我送進另一邊,有司機與傭人的那邊。

當我在同學的派對上,驚奇地嚼下一片進口生肉,我爸或許正把計程車停在陸橋下,扒著冷掉的便當。
坐同學的車,開車的是我爸那樣的人,耳朵上夾著菸,光天化日剪指甲。
到了飯店,會先遇見我叔叔那種人,他也是個泊車員。誤闖廚房,或許會撞見大姨,她做過洗碗工。
好在看電影並不會碰到姑姑,她只在二輪戲院收票、打掃。也絕不會碰到姑丈,因為我的同學不吃路邊攤。

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別人家的孩子,跟灰撲撲的店家說再見。
尪仔標,再見。橡皮筋,再見。枝仔冰,再見。心酸的麥芽糖,再見。
爸爸,再見。
媽媽,再見。
我穿過鐵道,跨過界線,自邊緣進入中心。
見世面,開眼界,以那邊的尺度丈量世界。

我記得那虛榮滿滿的一天,受邀去班長家。他英語流利、喝一種有果香的礦泉水,當眾遮住我的眼睛,把我領到一截架起的高台上,對我朗誦詩歌。其他男生陸續加入,讚美我,讚美著我所不是的一個女孩。蜜蜂傾巢而出的嗡嗡聲麻醉著我,像是念咒,要我背向自己的歷史,離開自己,成為自己不是的那個人。

我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
那即將失足墜落的恐慌,既是關於肉體的,也彷彿是道德的。
──那將人置入「品、類、階、格」的力量。
我暗中呼叫不在場的人,任何一個不在場的人,將我帶走,帶離這虛矯、鋪張、華麗的陳腐、與早熟的名利心。

忽而他們出現了……,來自我世界的那些人,彷彿剛從地上爬起來似的,收拾餐盤,陳列點心。其中一個像是看懂了什麼,伸手拍拍我。那手掌粗糙的質感,恍如雜貨店捆綁貨物的繩索,從世界另一頭盪過來,讓我抓著保持平衡,保護我免於墜落。

要花很多年的時間,我才懂得所謂「接納」──他們之接納我,不是出於一種抹除界線的意圖,而是另一種──不斷強化界線的需求。
是的,這條線會開一道縫,讓幾個人過來,或許也會向另一邊位移幾寸,圈入更多的人。然而界線兩邊,人的移動方向,卻是不可逆的。總是這邊的去叩門,祈求那邊的人開門。那邊的人並不覺得有需要跨過界線,來這邊學點什麼、交交朋友、受一點驚嚇、或大吵一架。
那些抹除界線的手勢,終究證明了界線的力量,定義的力量,將人分格分階的力量。

就像那虛榮滿滿的一天,我爸心血來潮跑來接我,我臉色難看得像是作弊被抓。
回家路上,我爸過了很久才冒出一句話:我的車子裝了冷氣,想讓你吹吹看的……。
我爸並沒有說「不是的,我不是來丟你的臉的」,他只是在不必按喇叭時憤然地按了喇叭。那是個聲響巨大、其實虛弱無力的抗議,他的憤怒被囚禁在體腔內,找不到自己的詞彙。因為這世界要他用別人的語言──界線那邊的語言──思考、說話,他無法表達自己,於是憤怒只剩下聲音,沒有意見。

是啊,他成功了不是嗎?他的女兒終於跨入那個,鄙視他的世界。



我總算,把這個故事撿回來,講一遍。彌補我作文課裡沒寫的。
也許我又在這故事裡撒了謊,忍不住虛構的衝動,以成就一個小孩對現實的報復。一種屬於夢、屬於小說的正義感。
在這份延遲的抵抗中,我能做的,只是把故事說出來,把那條界線指認出來。指認它,指認其定義的暴力,才可能模糊它、消除它。

且讓我炫耀我爸……,他曾因為心疼兩個老兵為兩千塊打架,當街掏出兩千塊。假如給他一晚清閒,他會在電視裡搜尋俄羅斯芭蕾、或歐洲教堂史。

然而抹除界線並不是──把上層的人描述得可鄙、把下層生活推向高潔可敬。所以我偏偏要說,假如每個人都有一項特技,則我爸那項一定是罵髒話。他還曾土裡土氣問道:店裡一雙皮鞋要七八百塊,難道是義大利貨?
當我這麼說的時候,無須故作驕傲。
因為──我爸低學歷、欠優雅、靠艱苦笨拙的方法、以零錢碎鈔養家這回事,毫無卑下可言。





2.奸細

揭露他人,揭露我。復仇有時,止於揭露。正義有時候,僅止於復仇。

我讀的那所小學堅持,國小與小學並不相同,國小是公立的,小學是私立的。能用面紙就別用衛生紙,皮鞋統一訂製,球鞋一律愛迪達,每學期都要換新,不可說官商勾結。


時間是一九八○年,我十歲。同校的學生還有:蔣總統的後裔。宋美齡的姪孫。第二個蔣總統的後裔,包括他私生子的小孩。副總統的孫。行政院長的外孫。國防部長的兒子。外交部長的女兒。
那些父親母親彼此相識,在家長會上互道久仰,或說好久不見,恭喜您又升官啦,一通電話就能要到頭等病房。他們的子女在校園裡相認,問道周末誰誰誰的生日派對要不要請誰。他們從來不穿雨衣,在一個靠司機接泊的世界裡,公車、機車與計程車同級,屬於髒亂的冒險遊戲。

我的爸爸沒有朋友,他沒有時間社交。假如他不把所有醒著的時間都拿去開車,就付不起我的學費,以及,比學費更高的「雜費」。

我爸是開計程車的,我媽是開雜貨店的,叔叔是擺地攤的。我家左邊是做木工的,右邊是賣魚的,再往右是賣菜的,對面是賣羹麵的。我們是沒有職銜的,做事的。

當我們描述自己的職業時,總是要抓一個「的」來結尾:開車的、擺攤的、賣菜的,彷彿盡是一些找不到名目的、不重要的小事。我們這裡沒有,沒有院長、部長、醫生、律師、董事長,沒有名銜。我們無法將自己安頓在一個名詞裡面。在那所「名字就是地位,就是聲望」的學校裡,我無法承認自己的父親,是個開計程車的,說不出母親的學歷,只有小學畢業。我掩蓋自己的來歷,刷去我們這個階層的污垢,把自己弄得漂亮乾淨,去「那裡」上學。

「那裡」的層次與質感,跟「這裡」很不一樣。那裡昂貴、無垢、不講台語,到處都有冷氣,隨便就能出國。在那個充滿司機與傭人的世界裡,我本是車伕或下女的女兒,偽裝成公主小姐,練習著一種新的腔調,說著不屬於我的語言。



像個臥底的奸細。長滿心眼,仔細看,仔細聽,把全身的官能磨得又尖又細。

奸細的眼睛看見體育老師,在空蕩的保健室裡撫摸女孩的胸。

奸細的眼睛看見訓導主任,在午休淨空的廁所裡面,以藤條鞭打男孩赤裸的屁股。那個男孩姓朱,午休時間溜進女廁,擦口紅穿裙子,噴香水戴假髮,被主任活捉當場。此後,主任只要有打人咬人的需求,小朱男孩就必須將自己奉送出去。

這一切沒人看懂,除了奸細。因為奸細身邊同樣纏著一隻,由老師化身的鬼。

他是隔壁班的導師,總是在公車站旁等我放學,與我同座。對著我又摸又親,假扮父親。解開我胸前的鈕扣,說是要檢查我,檢查我有沒有偷戴項鍊。勤快地變換手勢,掠取我身上每一塊,制服蓋不住的皮膚。

老師教我「愛」有幾劃、「正直」屬於哪個部首,一面教,一面用他的聲音渲染我年幼的耳朵,把我變成他的秘密。

一次,他來班上監考,在我座位周圍徘徊不去,自以為偷偷摸摸其實很明顯的敲著我的考卷。我看見他豎起食指,以指腹磨擦自己的嘴唇。「哼,」我心底一陣鄙夷,「平常你煩得我還不夠嗎!」我懶懶地收回眼睛,但是他鍥而不捨,追加著敲響桌面,逼迫我抬頭仰視,他嘟腫的突兀的嘴。

考卷發回後我才發現,我空著沒答的那道題目,答案是「唇」。

( )亡齒寒。

那不是老師教學生作弊,而是,成人對女童的賄行。一次失敗的賄行。

( )亡齒寒。

唇亡齒寒。我看著考卷,感到一陣齒冷。在我認識「唇亡齒寒」的意思之前,也許,早就,身處在這四個字裡面。

其實我也曾經是個,有話可說的、老實的小孩。作文課寫「我的家庭」,美術課畫「我的爸爸」,我使用的每一個字、每一道色彩,都曾經是真誠坦率的。為了畫出我爸計程車上那種比檸檬更敏感的黃色,我在別人的水彩盤裡(那裡的顏色比較多)忙得不可開交。但是我的坦白換來老師過份的關注,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來自問題家庭的問題小孩,「月考排名十八,很不錯了」,「居然考進前五名,可以當模範生了」,罵著別人卻指著我說,「連她都做得到,你有什麼理由?」彷彿我生來就適用於低標似的。

當同學自暑期的長假歸來,談論著澳洲的牧場、美國的迪斯耐,我也可以說說陰溝裡的老鼠、歌仔戲後台熱鬧的賭局。只不過,我的故事總是怪怪的,缺乏異國的鳥獸、刀叉碰撞的午餐、令人驚嘆的物價、晴朗得快要碎裂的天空。

我那缺乏異國情調的生活,在一片異國情調當中,反而更像異國。



假如小孩變老,是因為撒下生平第一個謊,那麼,我就是在九歲那年變老的。

我說的那種令人衰老的謊,不是打破東西沒做功課偷錢偷懶之後,為了規避責任而撒下的那種消災的謊,而是另一種──什麼也沒做,只為了模糊真相、顛倒境遇,與欲望和羞恥媾合的、虛榮的謊。

我記得每一學年都要填寫的,家庭狀況調查表,要填家庭收入、父母的職業與學歷。我記得自己偷偷摸摸,將筆尖移到「大學」那一欄,一面進行著複雜的心智運算,一面將筆尖移回「小學」,再移向「專科」。最後,決定勾選「高職」。──我知道,撒謊的要訣在於「可信」,鞋跟不能墊得太高,以免讓眼尖的人看穿自己是個矮子。

而我們家的錢,雜貨店裡一塊、兩塊賺來的錢,總是十個銅板一疊,以透明膠帶捆好,拿去銀行換成百元的鈔票。彷彿一定要換成乾淨的紙幣,才夠資格拿去學校,支付班費、水電、校慶費。

失言不語的我,總是在失眠的月光下豎起耳朵,聽夜歸的父親一面疲倦地咒罵著什麼,一面自口袋裡掏出一張張可憐兮兮的鈔票,將蜷曲的攤平,把潮濕的晾起來。我知道天亮以後,媽媽會把這些零錢碎鈔送去銀行,換成體面的整鈔。下禮拜是教師節,要送老師紅包呢。──愈是辛苦賺來的錢,愈是自慚形穢。多麼無微不至的,無微不至的羞恥心。

當我說我找不到自己的同類,找不到家裡開雜貨店的、媽媽擺小攤子的、爸爸做粗工的同學,我根本就在說謊。我的同學其實包括:學校工友的女兒。

當然,她從不承認。就像我,絕口不提爸爸媽媽,不說家裡的事。

既是奸細,就不能讓人摸清底細。我們走進別人輝煌的家世裡面,沉默得像個孤兒、我族裡剩下的唯一一人。

我避開她,她也不靠近我,因為我們是同類。

同類與同類相靠,就有被歸類、分級,而後遭鄙視的危險。

我們遙遙相望著看懂了彼此──不是通過褪色的裙子、沒燙過的上衣、色筆的廠牌、髮夾的款式──而是奸細特有的,私密而自覺羞恥的眼神。那眼神,使我們在一團孩子氣當中,獨獨成為,擁有成年魅力的小孩。

「妳也是嗎?跟我一樣嗎?

我們都是某一種,難以說出口的嗎?」

我並沒有這樣問她,因為我也不想被問。我們就這樣遠遠望著彼此,像仇人一般相互瞪視、不交談。各自將各自收拾乾淨,假裝純潔如紙以便假裝沒有身世。



降旗時分,我的臉頰熱烘烘的,書包裡多了一支派克鋼筆。我知道我不會被抓的,因為我是模範生。出了校門離開隊伍,這支筆就會被我扔進水溝--我偷竊不是為了佔有,而是摧毀,摧毀自以為遭到剝奪的,一切,高貴美麗、因此無法為我所用的東西。

我以為,這時代無所謂是非黑白,所以人人都清清白白,不需要藉口。但是,有某個更清白的東西躲在我的胃裡,在胃壁上焦躁踏步,踏出一道出血的破綻。我覺得我快要昏倒了。於是自操場脫隊,逃進廁所,在國歌莊嚴而隆重的掩護之下,大大方方吐個痛快。

在那暈眩過後、稍縱即逝的一點乾淨的時光裡,我忽而聽見,走道最底的那扇門裡,迴盪著一種尖細的高音──那不是歌唱,也不是話語,只是聲音,一種失語般的吠叫。

我收拾自己,收拾被嘔吐的穢物嗆得猛烈急躁的呼吸,安靜,安靜。安安靜靜地隱匿在這,屬於嘔吐與吠叫的時間裡。自國歌與校歌逃開,在誠實的廁所裡休息。

小朱男孩顯然聽見了我,因為我聽見了他的安靜。

他似乎知道我也聽見了他,因為他聽見了我的安靜。

在我們獻給對方的安靜裡面,包含了同情或者默許。

小朱男孩走出那個堆滿拖把的廁間,看著我。

我跟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對望。彷彿山貓遇見豹子,警戒地嗅著對方的氣味,分不清彼此算不算同類。

「你也是嗎?跟我一樣嗎?

我們都是某一種,難以說出口的嗎?」

我管束不了嘴角跳動的一陣緊張,只好笑。他於是獻寶似的戴起假髮,以之回報。那是一頭澎湃的橘色卷髮。

廁所開著氣窗,校歌唱得明亮。晚晴中,陽光斜斜打來,鞭打著我的眼睛。

我的眼眶發脹,感覺他的頭髮不斷擴張、不斷擴張。他的髮中灌滿了雲,還有海浪,在地上投下一團陰影。他踩在自己的陰影上面。

我看見他踮起腳尖,以弓起的腳背想像一隻悲傷的高跟鞋,嘴裡繼續發出那種哼哼嗚嗚的怪叫,像是要掃除操場上的校歌,掃除那整齊劃一的天真。

我跟他走出廁所後門,背向那些手拉手、齊步走,由哨音與糾察護送的隊伍,面向被高樓切割的天空,等著迎接,或者,送別夕陽。

在那被稱作落日的時刻升起並且墜落之際,我的喉嚨冒出一陣灼熱的苦味,那苦味殺進鼻腔,刺進眼眶,流進我耳內嗡嗡作響。恍惚間我彷彿微微聽見,小朱男孩的假髮裡面,震動著昆蟲的翅膀。

那頭假髮是一團奢華妄想的森林,迷陷了兩隻年幼的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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