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這很重要:不談教條,而談直覺——你所夢想的,你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對我來說,那是攝影的重大要件之一。
 新聞報導是註記的一種方式;嗯,有些記者文字極棒,有些則只是一件又一件地在堆砌事實。事實不見得有趣。觀看事實的「觀點」才重要。
 對攝影來講,那就是「召喚」。有些照片就像契可夫的短篇故事或莫伯桑的小說,是很靈動的東西,而且整個世界都包含其中。可是拍攝的當兒並不會感覺到這點。
 攝影,照我的想法——就是畫畫。是即席速寫,憑直覺完成,不容修改。若非改不可,那只好等下一張再改了。可是生命是變動不居的。你不能跟人說:「噢,拜託再笑一次。把那姿態再擺一下。」生命只有一次,是永遠,而且不斷在翻新。


Q:你是怎麼開始搞攝影的?
A:……此外,影響我的都不是攝影。我認為照相只是用直覺去畫畫的一種快速的方法罷了。

Q:你認為你現在比二十歲初事攝影時會看得更多嗎?
A:我想只是東西的不同。但不是多,也不是少。《決定性的瞬間》中最好的照片都是即刻拍成的,全部時間不過兩個禮拜。
 所以說教與學根本沒有意義,關鍵在於生活與觀察。所有的攝影學校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它們教了什麼?你能教我怎麼走路嗎?真是虛假的世界,這些學校。它還影響你工作的方式呢。跟別人一起工作就不同了。


Q:可是你認為攝影家的藝術會不會成長和成熟呢?
A:成熟?成熟的意思是什麼?它是不停地反省檢討,盡力要求變得更清明、更自由,而且精益求精。我不知道攝影算不算是一門藝術。
 我看見小孩子畫得很美,可是到了青春期,往往一道幕就落了下來,然後,要回去就需花一輩子功夫了——不過也不是回復童稚的清純,你有了知識便不可能再清純——而是回復童稚的特質。攝影家兼教師Joseph Breitenbach曾經跟我說,他覺得大部分的好攝影師都是一起步就好,成長是個錯誤的概念。


Q:書名叫《決定性的瞬間》,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呢?
A:你想知道書名的事?好吧,我跟它一丁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在雷茲主教(Cardinal de Retz)的回憶錄中發現了一句話。他說:「天下之事莫不各有其決定性瞬間。」考慮書名時,候選名單有一整頁之多。突然間,塞蒙說:「為什麼不用《決定性的瞬間》呢?」於是就這樣定了,所以我是——你們怎麼叫的——叫文抄公吧。


Q:你有沒有為自己確定過「按快門那一瞬間」的定義?
A:噢,有啊。那是全神貫注的問題。全神貫注、思考、觀察、注視,然後,啊,就這樣,便準備好了。但是事情的終極頂點你絕不會知道,你便這樣拍了。你說:「對了,對了,也許,對了。」可是也不應該拍得太多。就像飲食過量一樣,你當然得吃得喝,可是超量便是過份。因為在你按的時候,多調整一次快門,很可能拍出來的就是泛泛之作。
 一張好照片跟泛泛之作之間的差別常是幾微之點——很小很小的差別,可是卻很重要。我不認為攝影家之間有什麼大差別,可是,要緊的也許就是這種小差別。
 經常,你用不著看一位攝影家的照片,光看他在街上的樣子便能知道他是哪一種攝影家。是戒慎小心的呢?踮著腳尖的呢?還是疾步如風甚至像機關槍去打一隻鷓鴣。你選一隻,然後選別隻,也許那時候別的都飛走了。可是我就看見有人用馬達像這樣啪啪啪地拍了不停。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老是在錯誤的時刻才拍攝。
 我喜歡看一位好攝影家拍照。像鬥牛一樣,其中自有其優美的一面。
 在街頭攝影是一大樂事。可是我覺得最難的還是拍人。我說的不是在街頭獵取到的人,而是同意讓你拍的人。就像生物學家跟他的顯微鏡一樣。你研究一樣東西的時後,它的反應不會跟沒人研究它的時候一樣。你得想辦法把相機安置在一個和對象若即若離的適當位置,這可不是件簡單事。
 要講話同時又要專注地觀察一個人的臉孔總是很困難的。可是你仍然得建立某一種聯繫才行。
 你必須忘掉你自己;你必須是你自己,然後再忘掉自己,映象——你想要的和你看見的——才會更強有力地顯現出來——只要你完全融入你在進行的工作裡面。而且不要想。意念是很危險的。平常你必須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拍照的時候,你卻不必強銷你的觀點或證明什麼。你什麼都不證明。它自然而然就會來的。
 詩意是一切事物的精華。我時常看見攝影家刻意去經營某個場面的怪異或樸拙,認為這就是詩意。錯啦!詩意包括突然起衝突的兩個因素——兩個因素之間的火花。但是它難得降臨,你也無處追尋。就好像追尋靈感一樣。這個東西唯有和現實密切接觸,不斷充實自己,並且日子過得飽滿才看得到。
 一旦我到了一個地方,我總是希望拍到當地的一張照片,而那張照片人人看了都會說:「完全真實。你感覺得很對。」
 我最大的樂趣是幾何美,也就是說結構美。你固然不能專程去拍攝結構、形狀、型態之類的東西,可是讓每一件東西各得其所是一種感官上的樂趣,同時也是一種心智上的樂趣。這是你對眼前的秩序的一種「認知」。
 最後,就我個人而言——這全然是我個人的感覺——我認為拍照是一種享受。實實在在。它是說:「對!對!對!」就好像James Joyce’s Ulysses的最後三個字一樣,就是「對,對,對。」沒有什麼大概也許,所有的大概也許都該被丟到垃圾坑去。因為它是一瞬間,是一剎那,是一種存在,它就在「那兒」。說:「對!」是無比的享受;即使它是你所痛恨的事物。「對!」就是一項肯定。


 原載《Popular Phorography》1974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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