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蟲:


春花回来了。

"蝴蝶!還沒起床啊?春花回台北了。"
"葛哥!你在哪裡?你怎麼知道春花回來了?"

將近三個月,春花隱居在澎湖,不肯與人聯絡,春芍回過台北兩次,我約她見過一次,捎了些零食點心給春花,後來一次只通了電話,並沒有見面。

"我在關島出外景,反正我沒事就打電話,今天竟然是春花接的,她說都還沒跟人聯絡呢,真的不知道她好不好,那麼愛鑽牛角尖的人,叫人好擔心。 "

我終於和春花通了電話,她一聽是我,先笑了起來:

"又是葛哥,對不對?我跟他說我恢復元氣了,會跟你們聯絡的,他就一刻也等不及。"
"我也等不及哪!出來吃個飯吧。"
"不想出門,到處都是人,我嫌氣悶。"
"我找東山,去你那裡吃飯,好不好?自從你回澎湖,我少了打牙祭的地方,瘦得只剩個小尖下巴。"

我說著,一面在鏡調整臉孔的角度,要怎麼才能使我的下巴看起來小而尖呢?

春花開了門,看見我和一百朵粉紅色玫瑰的時候,發出一聲呼喊:

"天啊!蝴蝶。"

春花的手腳永遠迅捷利落,不過一會兒工夫,被雨淋濕的我和花,都各得其所,我一邊用乾毛巾擦拭,一邊啜飲香甜的水果茶,而且我發誓嗅到了奶油焗蟹的味道。

我告訴春花,葛哥還沒回來,東山也遍尋不著,大概外出寫稿去了。

"這些男人都不可靠。"我做出極不負責任的結論。
"這兩個男人,算是好的了。"

春花端了杯鮮紅的洛神花,盤腿在我身邊坐下。

她的面頰黯淡無光,曝曬在太陽下,她的皮膚黝黑乾燥,眼中靈動的神采,也失去了。 这是个深受情爱摧折之苦的女子啊。這是個深受情愛摧折之苦的女子啊。

"回家去常常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就想著我們幾個做過的瘋事,去看天燈,看蜂炮,半夜裡在飯店的游泳池裡裸泳--"
"裸泳是你和東山,我可沒參加,還替你們把風呢。"
"是呀!"春花笑著,咬住下唇:"如果生命裡都是這些事就好了。"
"我和東山和葛哥都在這裡,沒有改變。"
"我怕的是,我變了。"

仰起頭,春花將洛神茶一飲而盡,直視著我的眼睛:
"為什麼你和東山沒有在一起?"
"人與人的緣份,有好多種,像我們幾個這樣相互扶持倚靠,不也很好?"
"記得東山替你阻擋過好些騷擾,還去接你下課,送你回家。"

的確,有段時間演講座談,常遇到莫名其妙的騷擾和糾纏。有一回演講結束,準備攔截計程車,有個已經累積多次前科的男人,又來苦苦糾纏,甚至扯開上衣,讓我看他肩上的蝴蝶刺青,我掙脫開來,在車輛川流不息的街上狂奔。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在餐廳裡談事情的東山,看見了我的反常,追趕並拉住我。

我因顫慄而不能站立,東山把我安置在候車亭的椅子上,一聲聲問我發生了什麼事。當我終於可以開口說話,卻是哭著說的:

"他們到學校,到演講的地方,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放過我?我只想教書、寫稿,為什麼,不能好好過日子?"
"不要怕!蝴蝶。"東山環抱住我:"別哭,沒有事了,不怕。"

初識不久的東山,每週一次,到夜間部接我下課,送我回家,直到學校調開了夜間的課。我們就此奠定深厚的情誼,母親也因此對東山另眼相看。

東山自己的說法是,他生來俠骨柔腸,特別喜歡濟弱扶貧,而"蝴蝶小姐落難的慘狀令人不忍卒睹",所以,自然,如此。

"是很好的情感,可是缺了點什麼,像是嚮往啊,眷戀啦……"
我一邊吮食著酸辣海瓜子,一邊對春花解釋。
"蝴蝶。你老實告訴我,你有過這種情感嗎?嚮往、眷戀什麼的。"

我說我有的,我略略提起你,因為你使我能夠理清一些模糊曖昧的情感,能夠分辨愛情與其他情感的不同。

春花從廚房裡端出一碟冰度剛好的生魚片,我迫不及待夾起一片送入口中,春花靠近我:"你看過他的身份證嗎?"

我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離婚了?"

她的絲綢般的衣裳,冰冰涼涼地飄拂過我的脊樑和手臂,我的寒手豎直。

不能吞嚥,也不能言語,睜大眼睛,看著春花優雅地在桌邊坐下。

"不要理我。"她遮住半張臉,歉疚地:"我是心理殘障,你別理我。如果不能相信,那還談什麼戀愛?"

她注視著自己攤展在桌上的的雙手,忽然發笑,得的眼睛和麵頰赤紅:

"這就是相信的下場!我一次一次信他,什麼都信,換來這樣的下場。我能告訴你什麼?我是個徹底失敗的人--"
"是他不好,他辜負了你,失去你,應該是他的損失。"
"我一直覺得配不上他,十年來,我把自己完全投入,只希望他能因憐憫而給我疼惜。我的等待不夠久嗎?我的犧牲都不值得嗎?"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

"我努力脫胎換骨,去適應他和他的家庭,為什麼一點機會也沒有?他竟然用那麼狠毒卑鄙的手段欺騙我!"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我回家去,以前的朋友都來看我,帶著孩子來。孩子不懂事,問我有沒有小孩,我不知道怎麼答,我有過三個小孩,可是我不要他們,我殺了他們……"
"春花!不要用這些事折磨自己!拜託你!不要想這些。"

"第三個,我是有益的,以為看在孩子的份上,他會結婚……可是,他還是說服我,那時候為什麼信他?孩子不肯,他要活,折騰了好久,我流了好多血,差一點死掉。不如那時候就死掉好過現在罪疚痛苦地活著。"

第三個孩子,我一直不知道,此刻聽來,格外驚痛。

"我有罪,要遭報應的。只是,葉弘仁沒罪嗎。"

春花看著我,並不紊亂,也不激動,緩慢而清晰地:
"怎麼想也不明白,我就是不甘心。蝴蝶!我真的好不甘心哪。"

她的神態和話語令我虛空而不安,假若她歇斯底里,或者痛哭流涕,可能會好一些,但她愈說愈平靜,愈有些反常。

我搶著幫她洗碗,她不肯,宣稱自己是有潔癖的。

廚房的窗台上擺著一排形狀不一的玻璃花瓶,大大小小約有七八個,我知道它們的來歷:每一次葉弘仁想挽回心碎的春花,就送一瓶花來。 曾經春花自我解嘲,說她的愛情如同玻璃一般易碎。

春花說春芍收拾了這些瓶子,準備丟出去。

"何必丟呢?"

我在每隻瓶內註入高低不等的水量,從一旁挑出一根銀筷子,輕快地觸擊每隻瓶口,琤琮的樂聲響起。

"現在,你有一個打擊樂隊了。"

" "蝴蝶!"春花的眼裡終於閃現笑意:"五十歲的時候,你一定要提我準備一個房間。"

我接過清洗乾淨的生魚片刀,突然想起聖誕節卓羚在東京陪我挑選這刀,作為送春花的禮物時,她說:
"小心春花哪天想不開,把她的男人做成沙西米了。"

刀刃的寒光,令人生凜,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抽屜裡,至少不是隨手可得的地方。

"何以解憂,惟有高歌。"我說:
"樂隊已經準備好了,請點歌!"

"好久沒唱歌,唱什麼呢?"
"隨便唱什麼都行,本樂隊沒有不能演奏的。"
"好!那要唱一首快樂的,你幫我想想。"

啊!有了。

我敲了敲瓶身,這是葛哥的招牌歌曲,他每次在KTV又唱又跳,總能掀起高潮。

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兒,
一點也不稀奇。
男人--在她的眼裡是消遣的東西,
有什麼了不起?

春花俯在料理台,笑著嚷著,卡門! 卡門!她和我一起唱:

什麼是情?
什麼是意?
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
什麼叫痴?
什麼叫迷?
還不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我要向卡門致敬!"我在換氣之間喊著:
"哦!我愛卡門! "

春花使勁劃過瓶身,我們扯著嗓子唱:

你若是愛上了她,
你就自己找晦氣,
她若是愛上了你,
你就死在她手裡。

因為笑得太厲害,腮幫有些酸澀,揮別春花,一個人走過雨夜的騎樓,那些旋律仍躍動在唇齒間,我輕輕哼唱起來,單薄的聲音,什麼是情,什麼是意,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什麼叫痴,什麼叫迷,還不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忽然發現,這其實是一首多麼憂傷的歌。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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